为了彻底离开,明诚计划了三年。
彻查了明楼在国共两党的情报网,要瞒着明楼做这事,少不得下要下一番功夫。
幸得平常工作里也少不了追查内奸此等要务,明诚有时是奉旨行事。
没有理由的时候,明诚也会偶尔把调查回来的结果整理成案,明明白白地搁在自己办公桌面,里面的东西自是加过密,但他知道明楼看得明白。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这些个东西都是从明楼身上学来的,虽不过他三分之一,只是他认真,明楼也不查,倒也真让他成事了。
到后来明诚都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怎么着,你一心想对弈的选手,连要执棋的心思都没动过。
但这确实方便了他很多的行事,借着公务,借着梁仲春,明诚完成了不少布置和接应。
重要的钱财分在了各个银行。
明诚坚信钱的重要,敲诈得梁仲春也愈发厉害。
正巧他的角色是一个爱财之人,明楼是真的没起疑。
明台只身一人在北平,他不放心。在北平的银行用他的名字开了两户,一大一小,小的给他应急,大的给将来的孩子。
时候到了,自会有人通知他。
上海他也在保险柜里存了些许珍贵饰物给大姐。他总想着大姐有一天还是要找个人好好生活的,也算是他的一番心意。
大哥的孩子的红包?
说实话,明诚不希望他生得出来 —— 倒也不过是自己对自己开的玩笑。
他在明楼的床底下藏了两樽酒,是之前在法国明楼求而不得的。
明楼当时只惋惜了一声就断了念想。
就他执着,放不下。
偏生回国了机缘巧合遇到了酒庄老板。他陪着听戏、陪着赏画的,才跟人要来了这么两樽。
原想着,要是抗战胜利了,他就跟明楼对饮。
要是他不幸死了,让明楼在他坟头倒上几杯,也算喝过。
现如今第二种选择不至于出现,第一种确也没可能了。
他无法见证他大婚,但为他的婚礼献上几分薄酒,还是可以做到的。
日本天皇投降的那天,连因着身子不好被禁酒的明镜,也被酌情允许了一小杯红酒。
晚饭过后,明镜一手拉着明楼、一手拉着明诚,坐在了沙发上,乐呵呵地拍拍这边的手,又拍拍的那边的手。
偶尔又感叹明台回不来,叨叨几句:也不知身体好不好啊,饮食怎么样啊。明诚边听边拣了些好听的话来应。
只是他前几日吹了风,嗓子哑,虽然字字句句里全是好意,明镜也不忍心让他继续。
明楼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唱段曲子。
明诚倒说着喉咙痛,拉了阿香就躲进了厨房,说要煲点什么润喉的东西。
厅里明楼唱着没有配乐了的戏曲。咬字、腔调都是一样的,只是少了阿诚,他总觉得听起来不伦不类。于是很快便没了兴致,只好坐下来跟明镜聊天。嘴里偶尔抱怨两下:这个阿诚,进个厨房也要这么久……
明诚是实在没有快的办法。
他前两日为了有理由去趟医院,硬是给自己洗了两天的冷水澡,又生生吹了两日凉风。八月的上海晚上只有丝丝的凉意,他还得非熬着不睡,可总算把自己弄病了。
现在这会跟阿香交代事情,声音哑得不成,讲两句咳一嗓子。
他在这边说:给大哥泡咖啡要多少多少度;大哥的衣服都怎么怎么分类;小物件都放在哪里哪里……
阿香只皱着眉,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脸上只差没写着:我听不懂。
明诚没办法,拉着她坐下来。自己又猛灌了一杯水,才一字一句、慢慢地讲。
交代的桩桩件件,全是明楼。
大哥喝的粥不喜欢有米粒,所以要磨过了米再拿去煮,又不能磨得过细,成糊他又嫌太粘。
大哥喜欢吃鱼,最好是清蒸,鲜而嫩,只他又懒,不愿挑里面的刺头,所以上锅前要处理好,鱼最好是多宝,一斤到一斤二两为佳,蒸的时候火要旺,锅要密封……
他说这些的时候,神情温柔,似在情人耳旁呢喃。
偏又每讲一句,停下来看着阿香,直到阿香重复他的话,才开始后面的。
这样几个来回,阿香忍不住了:“ 二少爷你这个嗓子实在不适合说话啊,要么你写下来,我一条条地看?”
明诚撇她一眼:“我写下来你能看懂?”
“额…看不懂我可以问你嘛……”
“那还不如我现在说。”
“那你不在的时候我也可以问问大少啊。”
明诚无奈地撇着嘴:“这种事还要去问当事人?”
“那你不是记得很清楚嘛,干嘛还要我再背一遍?” 阿香嘟了嘟嘴。
“啊哈,我是二少爷,还是你是二少爷啊?我记住了你就不用干活了是吧?全等着我伺候。”
阿香只低下头来盯着自己的膝盖,低声喃喃:“我又没有大少爷书房的钥匙,他人不在的时候不能进进他的房间……人在了,进之前还要敲三声门,多一声不得,少一声也不得…… 办公桌是不能碰的……衣柜是只能擦擦外面的……床铺还是不能碰……喝不同的东西要用不同的杯子……”
阿香越说越觉得自己快要得大少爷的头痛症了。
明诚没理她,端起煮好的柠檬水往外走。
阿香在后面心里默默叹着 —— 这大上海想伺候明大少爷的人多着呢,可他给那个机会才行啊……
这些话,阿香不会在明诚面前说。
这诺大的明家,她最敬崇的是明镜,打从心底里爱护的却是明诚。
他俩出身相同,明诚却比她聪明伶俐得多。阿香有时候想着,若当年明楼养的是她阿香,大少爷未必就能教出这么一个玲珑人来。
摇了摇头,阿香给自己倒了杯剩下的柠檬水。
“嗯,不愧是阿诚少爷,柠檬水都煮的这么好喝!”只是今天的阿诚少爷有些奇怪,阿香说不出来怪在哪里,只觉得他今天特别地温柔,却又好像特别地悲伤。
厅里的明家姐弟和乐融融,明诚坐过去听他们聊天。
时不时点点头表示对大姐教导的认同,偶尔咧开嘴嘲笑嘲笑被大姐教训的明楼,在明楼瞪过来前又狗腿地表示自己对明长官的理解。
时间再晚些的时候,兄弟俩把明镜送上楼去,让阿香照顾着歇息了。明楼执意搂着明诚要对方送他。
明诚今天喉咙不舒服,几乎全程都在喝水,明楼倒没有这个顾忌,酒是入口了很多。
明诚看着喝得有点多,却还是笑嘻嘻的明楼,回想起今天一整天他的意气风发:就像回到了那个家国仍在、河山尚存的时候。
那些时候的明楼也这样,笑容亮得他移不开眼。
后来伪装的时候他也常笑,只是笑明诚心疼。
把明楼安置到床上,准备回去的时候,明楼伸手一捞,把他抱在了怀里。
似真似假,半醉半醒在他耳边说:“我很高兴。阿诚,你在这,我很高兴。”
明诚真心实意地回他:“我也很高兴,大哥。”
夜半的时候,明诚坐在楼梯上,耳边回荡的是明楼对明镜承诺的抗战结束就结婚。
眼前忆的是今天新闻纸上陈情小姐和明楼先生逛珠宝店看婚戒的报道。
再交织着明楼今天的很高兴。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有他痕迹的东西都消灭得无影无踪,像是他从未在这明家生活过18年。
开着家里唯一的一辆车走在路上时,明诚叹息:自古最贪,不过人心。